第十二章 两不相安
作者:
洪山诗人 更新:2022-05-26 01:03 字数:6273
满街卖建材的,怎么罗哥的生意分外好呢?这个秘密是黄姐无意识中说出来的。
黄姐清点钱物时也不避冬子了,她叹了一口气说到:“哎,这钱还得拿出去,要全是我的,就好了。”当时,她手上拿了一沓钱,估计得有五六千。
冬子问到:“进货肯定要拿钱嘛,还有交税。”
“交税嘛,不多,我们个体户,都是定税的,再说,如果是家庭装修,没几个要发票的。如果他不要发票,我还得给他优惠点。毕竟,增值税是17%,很高了。所得税,是定税,我们这里,一个门面一年交一千元就够了。”
“那税不高啊,这点钱,不是交税。但是,进货又不够,对不对?”冬子最需要这种打听了。以前,他卖羊肉串,根本没有交过税,因为国地两税,都把他当个体小商贩经营者,是政府扶持对象,不收任何税的。
但是,进货,冬子知道,这一车拉下来都得十万以上,黄姐手上那点钱,只能进钉子?
“要给别人装修的师傅,包工头的。”黄姐说到这里,意识到自己多嘴了,但最后又释然到:“跟你说也不怕,反正你也是自己人。”
原来,罗哥做生意,最主要的手段,是让每个包工头,当他的推销员。一般主家装修,对材料的好坏与规格,也是不太懂的。别人既然能够来包工,说明主家还是信任他的,所以就依赖师傅的推荐。
这个推荐就有价值了,于是,罗哥总是主动联系这些包工的师傅们,如果推荐了他这里的材料,成交后,总要按比例,给包工的人,一定的回扣。
至于比例嘛,他没说。但冬子知道,这种分利润的办法,可以极大地提高销售额。这与罗哥当年与包工头分摊钢材的利润,方法是一样的。
那么,关于建材行当,销售这一关,窍门算是知道了。但数量关系是什么样的,还需要冬子继续摸索。在后面的送货过程中,老板有时用报纸包一叠钱,避开人,悄悄给那包工师傅,冬子就有心了。按一家总体需求量,冬子拉过去的销售额,再估算那包钱的数量,冬子有了个大概的概念。比如材料费出去十万金额,估计罗哥会给别人五千以上的好处费。销售费用另外增加5%,那销售价格却并不高多少,难道是罗哥为了走量,压低了利润了吗?
也许不一定,冬子心想。或许罗哥进货时,厂里给出的价格就比较低,这就给罗哥较大的销售空间。而最关键的,是进货渠道。这也是冬子,今后最应该留心的事。但问题是,进货时,都是罗哥自己去的,从来不带冬子。
生意人的谨慎是天生的,哪怕冬子不与他形成竞争。
前面说过,冬子能够表面上安心地留在这里,打着一份辛苦的工,挣着不多也不算太少的薪水,你以为他就安心了吗?并没有。
他是个年轻人,曲折的人生经历也无法磨灭他的冲动与试探,在这个人世间,有些东西总是摆不脱的,最主要的是感情。
他虽然有两个期待,在这个杂乱的街道之中,冬子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勾勒他那些梦想:成就事业及找到燕子。
这两者同样重要。因为,如果不成就一个事业,他根本就无法回到容城,无法面对死去的父母的遗像。法面对那些关心帮助过自己的人,无法向他们证明,自己是个男人,顶天立地。无法直面爹爹怀疑的目光,无法面对大姨那关切的眼神。
如果没找到燕子,冬子就没有青春了。青春是以爱情为标记的,如果能够与燕子一起,至少证明两件事。第一,那个当年令人喜欢的冬子还在;第二,他打败了廖苕货。如果父母在世时,冬子的人生是个拟剧人生,他把自己当成喜剧演员,在同学朋友及亲人的笑声中,找到自己的存在感。父母去世后,他已经被逼向了另一条人生之路。
战斗或者叫竞赛人生。前面的目标是于燕,后面的敌人是廖苕货。后有追兵、前有堵截的感觉,让人热血沸腾。
当冬子骑着那电动三轮车慢慢行进时,你不要以为,他是保守的、安全的或者说是畏缩的。他其实是在进击,用他的目光。他在寻找一切关于燕子的踪迹,他甚至到处打听,此地是否有容城老乡。
他想,如果于燕在此生活,多少会有老乡们有交集或者联系,如果多有几个老乡,或许有她的线索。可奇怪的是,这里几乎没什么容城人。离得太近,在此打工的人反而很少。冬子也是想了好处才明白这个原因:在武钢附近打工的岗位,在容钢也找得到。也就是说,一个正常的容城人,一般不会在武钢附近打工的。
冬子心想,我本人,或许是个特例吧。这一点,跟于燕倒像。但是,她来这里,会打什么工呢?
冬子这几个月,用自己不多的时间,跑遍了武钢附近的商店、餐馆、酒店及市场,根本没有发现燕子的踪迹。难道,当时,那个跛子在骗我?
也许吧,跛子本来就在骗冬子,自己是帮盗窃钢材的人销脏,却说自己在收废品。当然,这也是个误会,冬子想,自己因为虚荣而收留跛子他们,不仅连公安都误会了,甚至连爹爹都不相信他了。
但是,还有一个误会,得解除。那就是廖苕货说的那句话,说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。如果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,爹爹不说答案,那就只有自己找。
找廖苕货?难道自己要安心受第二次羞辱吗?不可能。但是,既然燕子跟廖苕货交往过,她肯定知道。廖苕货是不会放弃这种机会,在燕子面前说自己的坏话的。
就在冬子无法真正安心的同时,另一方面,在容城,葛校长也陷入真正的自责之中。冬子的失踪,严格来说,也不算失踪,只是他自己要主动逃离。最关键的因素,是因为自己流露出不信任的感受。冬子最相信自己,但自己没有相信他,这是冬子离开的直接原因。
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冬子问他是不是他父母亲生的,这是个秘密,但是,葛校长从感情上,还没有准备好,如何解释这个事情。所以,采取了回避。
冬子的离开,让一家人很着急。毕竟,顾冬子的周全,是自己的责任,从感情上讲,他早已把冬子当成自己的亲外孙了。这样一个人离开几个月了,自己又毫无头绪找到他,这成了压在葛校长心里的一块石头。
葛校长也让自己的子女多留意,也叫在武汉的小女儿及女婿有时间打听。但武汉如此之大,仅凭个人的力量,是无法找到的。冬子的事情,公安已经给他解释过了。冬子是个好伢,自己错怪了他。
但是,这毕竟不能让公安发协查通报来找,这不仅对冬子今后的名声不利,好像他真犯了事一样。而且,也没正当理由。因为,从血缘上,他不是冬子的亲人。冬子失踪后,他没有登寻人启示,让社会和公安寻找他的硬道理。
葛校长是一个谨慎的人,他知道,不能因自己的冲动,再犯错误。
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:冬子是个懂事的伢,等他冲动期过了,是不会忘记这一家人的。
况且,那幢房子,留下了冬子最好的家的温暖,他肯定会回来的。葛校长看着冬子长大的,自己从事教育几十年,了解年轻人的想法。他知道,冬子不是那样绝情的人。
那么,问题来了。冬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
每个人到了一定年纪,都会问这个问题。我是谁,我在哪,我要干什么?也许,这是个哲学问题,但它始终在我们的生活中,干扰着我们的情绪。
这个问题是具体的,会在人生道路上重复好几次。最早,就是在儿童时期,那可以叫定义的出现。比如,当你喊爸爸妈妈时,当你确认了这两个最亲密的关系后,冬子肯定意识到,自己是他们的儿子。
随后,读书生涯开始,这个定义的内涵变得复杂,比如相对于同学来说,相对于老师来说,你的身份就有了各种定义。我是谁?我是冬子,大名陈冬。是陈林和芦花的儿子,是小葛老师的学生,等等。
第二个阶段,是情感阶段。当冬子有了与同学的情感之后,感受到某种兄弟般的义气相投时,友谊的情感让他确认,自己是一个受别人喜欢的人,是一个有意义的人。另一方面,当与燕子有那种说不清楚的默契之后,自己开始明白,自己是个男生,对方是个女生。
当自己与燕子在一起时,那种剧烈的心理洪流,让他认识到,一种强大的力量升起,觉得自己充满了斗志与期待,此时,冬子向一个男人开始转变。
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,当他开始萌芽爱情时,这个自己,就因为对方,变得非常具体起来。自己的意义,就是让对方笑,让对方开心,让对方依赖,让对方崇拜,让对方摆脱不开自己。
真正的爱情,就是心底里有一个冲动:成为对方独一无二、缺一不可的人。
但这种确认又是如此脆弱,当到高中过后,两人分开,就渐渐地失去联系了。多年后,冬子回味自己的初恋时,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。与其说人们怀念自己的初恋,不如说怀念自己的青春。因为青春的自我,没有被完全定义,充满了各种可能性。与其说迷恋初次恋爱的对方,不如说是企图定义自己是一名有魅力的男人。而初恋,在当时给你一种男人的假象,其实,你当时,只是个男孩,最多只能算一个男生。
当一个人把你当男人时,你突然有一种被夸奖的荣耀,突然有一种晋升档次的感觉,怎么不让人回味呢?
这就像小孩子,突然被人当成大人。小时候总想长大,这个目标,很容易,一得就能得到。但老了的人,总回想小时候,想回到童年,那就是妄想了。时间不可逆,老来扮天真,也不行。
自从冬子失去与燕子的互动起,就开始有些茫然了。在高中时期,他的成绩是不太好的。毕竟他不是正考上容高的人,大姨是容高的教职员工,按政策,是可以照顾一个子女进容高的。大姨的儿子成绩好,当然不用照顾,就把这个名额留给了冬子。当然,这也是爹爹的意愿。
冬子从进高中那天起,就知道自己的成绩不太好,起点稍微低了些。但他也没有完全荒废学业,在班上保持着中等偏下的水平。除了父母的督促外,还有一点,他不能给大姨和爹爹丢脸。爹爹在容城,在教育界,太有尊严,如同一座大山,即使只是这座大山的阴影,也会给冬子带来压力。
当时,班上有学习成绩比冬子还差的同学,家长会上,就有人拿冬子的事说话:“你看你,一个正取生,还赶不上陈冬这个插班生,人家是照顾进来的,成绩都比你考得好!”
甚至,这种家长的话,会影响冬子与同学的团结。冬子呢,因为生长于被保护的环境之中,所以也就大度一些。他总是发挥自己幽默的特长,以一种最高形式的搞笑:自嘲,来取得同学们的认同。有人把冬子叫开心果,还有人给他一外号:搞笑冬哥。
这也成了冬子在同学中的名片之一。除此之外,还有肉串冬哥,因为很多同学,都免费吃过冬子爸烤的羊肉串。还有就是帅冬哥、义气冬哥,等等。各种标签,给了冬哥定位自我的方便。冬子曾经认为,自己就是这样的人。
定位自己最好的概念还是那句老话:人,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。
冬子经常一个人在深夜,在那个没电视的商店,躺在床上,胡思乱想。这本不是年轻人应该想的话题。年轻人的成长,是不断探索或者说不断试错而成长的,也是一个不断寻找自身边界而定义自我的过程。
但冬子却很特殊,他以前的所有定位,都被摧毁了。而摧毁他的,是命运,最后一根稻草,是廖苕货。
他父母离世了,那么,作为历史最长最为牢固的定位,儿子,已经失去对应物。没父母的人,怎么还是儿子呢?
他初恋跟了别人,至今没有下落。没有女朋友的男生,还算是男生吗?
他离开了同学,并且自己已经辍学,他已经不是任何人现实意义上的同学了。
他甚至,被人说,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,那么,他开的烧烤摊,除了赚钱的目的外,没有任何形而上的意义了。所谓的传承,冬子有可能连资格都没有。
当一个人的定义被完全摧毁后,社会的其它关系会重新建立。但这个重新建立的前提是,至少有一种关系,与过去会有连续性。比如,历史以来,葛校长一家对冬子的关系,就是这唯一现在的连续性。但是,葛校长的不信任,把这种连续性也摧毁了。
冬子有时候想,难道我过去活的二十年,到今天都没有意义了吗?
其实,在另一边,葛校长,作为一个八十岁的老人,也会思考人生的意义,也会问,我是谁。但是,他的问题,是在哲学上思考的。
他与普通老人所不同的一点是理智。他知道,时光不会倒流,光回味过去,毫无意义。他原来其实是一个很前卫的人,表面严肃认真的生活下,没有压抑他那颗始终思考的内心。
他知道科学史上的一个假设。这个假设他没跟身边任何人讲过,因为听起来有点无情。
假设,时光可以倒流,人可以向前穿越,回到八十年甚至一百年前,会怎么样?这里有一个逻辑陷井,好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个外国科学家提出来的。假如你穿越回出生之前,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,那么,你还会存在吗?你是不是等于杀死了未来的自己?如果你杀死了未来的自己,那么穿越回去的那个人,又是谁呢?
违反逻辑的事,不可能发生,葛校长一生信仰科学,当然明白,光回味过去,是老人的通病,其实有情感上的冲动,但是,是不理智的。
过去的美好,在于它的可能性。当你年少时,你有可能成为很多种人,但今天,你只能是你现在这个样子。人的成长,其实是内涵变大,而外延减少的一个过程。当你死亡的那天,才能够盖棺定论。
葛校长的内心强大的平静。所谓强大,是因为他保持着理智与清醒。所谓平静,是他欣然接受今天这个现实。
即使单纯从情感来说,他也不愿意回到过去的。他从内心里,觉得,今天是个好时代。
少年时代,他被称为少爷,因为父亲是当地的大地主,家庭条件与周边人相比,优越得多,所以社会地位就比较高。如果是一般胸无大志的人,会陶醉在那种小圈子的小幸福感里,用一种优越的眼光,享受虚荣。但是,他从小是喜欢读书的,眼界开了后,就觉得家乡这个小世界,完全算不上什么值得骄傲。他到武大读书是解放后的事情了,也接触了武汉的变化与新中国的兴盛,也不会把自己小时候的小确幸当成了不得的事情。
当然,小时候父母的优越,也给了他后来青年时代巨大的包袱。他被迫夹着尾巴做人,因为他是地主子女。
他尽力把自己平时为人处事做得完美,并不是为了讨好哪个,那只是为了平安地生存。但,他不埋怨谁,中国的地主子女又不是他一个人,别人能够承受的,他都能够承受。
他唯一能够支撑自己的精神力量,是他读过书,知道圣贤的道理,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。只要他能够保持在讲台上,能够用自己的知识点亮别人的命运,他就觉得,自己的人生是光荣的,有价值的。
今天,当子女问起他少年时的少爷生活时,他总是淡淡一笑:“那叫什么少爷呢?连今天的农民都不如。没电视看,没收音机听。全家最现代的家具,就是一口挂钟了,有时还走得不准。像你们今天,天天有肉,哪能呢?你奶奶把自己碗里的肉给我吃,因为在我们家,肉也不是天天有的。”
他可以自信地告诉后辈,他少年时,即使当地最富有的人,所过的生活,也不如今天普通中国人的一半。
“这才是盛世啊!”葛校长经常感叹这一句话,完全不提他在那些倍受打击的日子。
一个追求圣贤境界的人,是不会垮的。当生活困难的时候,想一想孔子也有受困于陈蔡的经历。当事业不顺时,也想到,孔子晚年,不也只是教书而已。
葛校长知道,自己的人生,已经走向了确定性。之所以走到今天,是历史形成的,是各种条件促成的。当然,也有自己内心的选择,走了一条看似艰难却是大道的方向。
直心是道场。
但是,冬子此时,却并没有这么高的境界。他在那间昏暗的屋子独自难眠时,他却不知道,爹爹在家乡担心他,但又有一点自信。爹爹相信,冬子的思想情感中,有一种直心的基因。
冬子此时,以为自己的过去被摧毁,什么也没抓住,让他感到非常迷茫,他想找回过去,哪怕只有一点东西,来认可自己生命的连续性,可一点线索都没有了。
在这个整体社会都在大变动的时代,每个人都在重新寻找自已的定位。但人的本性,总想在历史的延续中找答案,其实是错误的。你能够把握的,只有你的现实。
现实给了我们无限的可能性,这正是人生的希望所在,所谓生生之谓易。但是,年轻的冬子却理解不了如此复杂的事情。他只是出于本能,想寻找记忆与现实之间的,某种联系,以证明自己的过去,在今天仍然存在。
后来的故事证明,任何时候,都不要对现实失望,它总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东西,不管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