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夜奔篇】第一:月暂晦,星常明。
作者:
沙鸥 更新:2025-01-11 16:50 字数:2962
他还在读书时,常被人取笑——
是个女人。
因他很小就开始学着打扮自己。
再究其原因……那是记忆里,为数不多的关于母亲的画面。
握着他的手,笔尖勾勒轮廓,虎口稍稍用力,一提——
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。尽管他不想承认,这一点上,他几乎完美地继承了父亲。
而眼角这一抹飞红,则是父亲永远无法夺去的。那是属于他母亲的记忆,在他血液里流淌的时光……
六月将烟管急急忙忙扔到脚底的花盆边,从阳台的躺椅上爬起来就匆匆过去开门。
飞星走进来,手里捏着一个雪白的信封。她看了他半天,又把他拉过来狠狠嗅了嗅,却第一次没和他追究烟味的事儿,径直走到床边,将那信封放进柜里。
六月跟着她过去,问:“这次还顺利吗?”
“顺利。”飞星没看他,继续说,“六月,虽然你还没满十八岁,但我会努力帮你找工作的。”
“星星,你这是什么意思……”六月失声,几步走到她身边拉住她,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?告诉我……”
“没什么。”飞星平静地说,“我暂时不做鬼媒人的生意了,自然也不再需要助理。我们都要另谋生计,为了活着……不是么?”唇角勾起一个笑,显得讽刺。
“为什么不做了,总要有个理由吧?你之前还和我说,不做鬼媒人会令你死无葬身之地……”
“那是骗你的。”飞星笑了一声,“不想做了,就不做了,不需要理由。对了,你记得尽快搬出去,我要搬回原来的出租屋了,那儿可住不下你……”
一起活下去。
多么轻易、美妙、虚假的谎言啊。
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虚妄,正如死亡是所有人最终的结局。
飞星在回来的路上,就已经这么决定了。
她要抛开身边一切的“阻碍”,一切阻碍她死去勇气之物:与六月的来日,欠清寒的道歉……
然后面对他们——
裴素章,江听木。
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有其代价,而最后的结局不过是死和遗忘。
她可以先做到。
这样,就再也没什么能困住她。
六月久久地看着她,有那么一刻想将自己是江楼月的真相抖露出来。但转眼又想起他为什么隐而不发,不止因为过去江听木对他的命令,也不止因为他仍然是九曜名义上的通缉犯,而是因为,他是害死她挚爱亲朋那人的共犯……
他咽了回去,一切没说过的辩解。我不是十七岁。我有钱,可以继续让你住在这里。我可以继续替你分担工作室的生意。我……可以继续留在你身边,也一定要这样做,不论如何……
除了再一次……伤害你。
见他不说话,飞星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很抱歉……小六子。”这个称呼让他仿佛回到了相遇那日,让他想起那久有预谋的相遇——
江听木将一纸资料推到他面前:“好好研究,玩弄人心——这应该是你最擅长的。”
他没否认,拿起资料来看了看。嚯,他活了这么些年,做鬼媒见过很多人,也确实没见过这种。在泥地里挣扎,却生命力顽强的虫豸……
他很快看完,说:“我有把握。”
他有把握。他愿意用自己暴露的伤口,去换取面前这个男人的赞许。那时的他,是这样想的。
赵飞星,你输定了。只要你动摇,因为我们那共同堕落的母亲……
结果证明,他赢了。她将他带回家,又对他百般信任。既然如此,牺牲些色相也不算什么……
于是日日贴近她。她爱喝便宜的茶包,没什么品味,更多时候也只是久久闻着工业香精的味道,沉迷其中。她和他完全反过来,完全不化妆,家里没有一件化妆品,甚至连一条最便宜的护手霜也不看见。在穿衣上,她也没什么品味,明明住着不错的地方,衣服还是灰扑扑又多次缝补过的,衣柜扁而窄,和他的鞋柜有的一拼……
即便如此,她身上却日日透着淡淡的味道,那是肌肤自身的独特气息,诱着他,不自觉地习惯,不自觉地紧贴上去。
妈妈,他想。我们失去的妈妈此刻都一样,化作血液流淌在互相贴近的身体里。因此,他对她跳动的颈动脉尤其感兴趣,将耳朵附在上面,等待那样的跳动提醒他生命最初的意味,提醒他在父亲掌控这个世界之前,母亲是如何一笔一画培育他长大的。
江听木的真名,叫做立花听木。
直到他进入青崖会,直到他成为鬼媒,他才知道,像江听木这样的人,成为鬼后在九狱世代居住,直到此身已超脱阳世,不问年岁——阳世的人称其为:九狱民。
在江楼月在青崖会中一步步上爬后,江听木终于在某天向他宣布了自己的身份。如同一个末世的皇帝,骄傲而不移。立花家,江楼月是知道的,九狱正统皇裔,一身曼珠血可沟通阳世九狱,是九狱民中最高贵的存在。但立花家真正为王的那一支,在遥远的历史典籍里,早已死得干干净净……现下,乃是原本的九狱四卫分立执政,而他的父亲立花听木,则从他死去的远房哥哥手里继承了南锋的名号,掌管鬼商相关事务。
与他父亲的威势显赫不同,他的母亲,只是一个普通的人间妓女。江听木继承了立花家旁支的换魂之法,早给自己换了一副人间的身躯——他可舍不得让最后的曼珠血在人间出任何意外。于是有了他……这个连自己真正的生身父亲都不知的,卑贱的孩子。
知道这件事,也是在学会换魂之法后。起初在母亲死后,对于如神明一般从妓院救他出来的父亲,他一直怀抱着感激,怀抱着爱。他让他读书,为他打开青崖会的门,直到他成为众人皆知的鬼媒人,教给他立花家的秘术……即使他没流着立花的血。
而对于父亲,他其实知道得并不多。知道最清楚的,是他和裴素章的事。也因此,知道了一件更了不得的、令他的世界险些崩塌的事……
父亲是怎样爱上母亲的?或许每一个孩子都会对此有所怀疑,有所幻想。人总是欲望着母亲的欲望,并在那其中投射自我,演化主体。
啊……不错,引他父亲坠入其中的,并非爱情,而是欲望。因为真正的所谓爱情,早在一千年前给了不该给的那个人……
欲望,这是鬼媒人一直以来都在打交道的东西。父亲告诉他,婚姻是一种权力。而在他看来,即使是权力,也只不过是欲望的一种变形。
他自恃尊贵,因为他是江听木的儿子。更因为他的母亲是妓女,他更不愿触碰那肮脏的男女之事。他爱操控别人的欲望,看着他们因欲望痛不欲生又狂喜大悲……
而没想到在某个飞雪微醺的傍晚,走进她的房间。
她跪在地上,十指鲜红,头一次在他面前打碎她坚固的外壳,茫然又无助地看着他。他观察她已久,因此对她所有的一切都烂熟于心。除了此刻从她眼睫坠落的水珠,让她显得湿淋淋的。
他想起妈妈。
那是太久远的记忆了。他失手打碎了客人家里珍贵的瓷器,下一刻,母亲就被狠狠扇到地上,也是这样,跪在碎片里,膝盖、手指都渗着血,脸上还挂着湿润的笑,伸手去捡起那些碎片。他什么也没做,不需要找他那时才三岁的理由……
他什么也没做。
他走过去,一如既往地抱住她。这是江楼月头一次感觉到肩膀洇湿,又听见她说:“我也想妈妈了。”
那一刻他明白什么叫做欲望。想将她揉进怀里,掐进骨里,融进血里。想让二人命运相同的血流在一处,好的坏的,乐的痛的——于是深吻下去,而她抬起手回应他时,他的心,竟然也凶猛地跳动起来……
他想要她。
他想接受这种欲望。
令它成为刀,成为路。
令那始乱终弃,又仿佛操控一切的人痛。
也引他从永远走不出的飞红灯影里,走向茫茫天地间,渺小如虫豸的那颗星。